爷爷病重时,我不在他身边,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方。
正是暑期开始,学校组织每年一度的社会实践活动,全体学生分赴三个不同的乡村,吃、住、劳动,与当地群众打成一片,深入农村生活的细节。在活动结束后,要求每人上交一篇实践报告,作为当年期末成绩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学校的重视,同学们都踊跃参加,除了少数几个有特殊原因放弃此次活动外,其他人充满期待地开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全新的环境和朴实的群众,以及远离城市喧嚣的生活体验,倒也不失为一笔值得纪念的精神财富,一个月时间丰满而又艰辛。
爷爷早就知道我暑假不回家的决定,那时还没有查出来腹腔里的那颗肿瘤。爷爷对我学业上的支持胜过父母,大概是为了弥补当初未积极提供给父亲教育机会的遗憾。当父亲与爷爷商量是否如实告知我真实病情时,爷爷生气地说:孩子回来能治好我的病?于是,在每周一次的电话问候里,一直报着平安。
爷爷去世后,父亲在电话里痛不欲生,说爷爷弥留之际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反反复复,直到再也无力发出声音来。辛苦了一辈子,被癌症折磨到精疲力尽,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在走之前看一眼他的大孙子。
我不得不强忍悲痛,忍住不发脾气,不能再去埋怨父亲,没有及时通知我爷爷的病情也是情非得已。
人的一生哪能没有遗憾?有的遗憾可以弥补,有的遗憾却像恶性肿瘤一般,长在身上便永远也祛除不掉了。
我明白爷爷的痛苦,胰腺部位的肿瘤最是要命,再坚强的人也会疼地呻吟出来,爷爷是铁打的汉子,年轻时走街串巷,练就一身的铮铮铁骨,七十多岁了还能健步如飞。然而在疾病面前却瞬间垮掉,没过几天,壮硕的身体就成为皮包骨头。肿瘤堵塞了胆总管,胆汁淤积在肝脏里,继而回流入血,胆色素遍布全身,从上到下都是黄澄澄的,皮肤仿佛涂了一层闪着光泽的蜡。
因为胆色素对神经末梢的刺激,爷爷的瘙痒感日益加剧,双手不断挠抓皮肤,到处是血肉模糊的指甲印。家人不忍心阻止业已神智模糊的老人,看到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骚抓,眼睛里都是苦涩的泪水。
腹腔内的癌肿,其实早已萌芽,是对爷爷酒瘾的惩罚,也或许是一种自然结果,无论嗜酒与否,都逃脱不了恣意生长的命运。爷爷从年轻时就养成了这一恶习,早晚各一顿酒,量不大,也就二两到顶,可抵不住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多数时候是在饭前饮酒,等坐在餐桌上时,已是满身酒味。爷爷是传统的家长作风,在家里说一不二,任谁也不敢劝说他少饮酒。
肿瘤细胞来自于反复刺激造成的基因突变,不同于正常细胞的突变体没有了天敌,不受限制地种植在血供丰富的消化腺周围,以指数级的速度生长,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遂成千千万,由微不可见的单细胞,成长为压迫胆管的肿块,至此搅乱了循环的正常通路,体内才终于有所警觉。
肿瘤细胞既已长成,要想消灭它几乎不可能。数十万粒突变体嗷嗷待哺,为了弥补快速生长带来的需求,滋养血管变多变粗,与正常细胞争抢更多的养分,从而造成营养成分的倒灌,体内其它部位的脏器常年忍饥挨饿。有这么一个贪得无厌的瘤子在体内,爷爷迅速消瘦,体重在一个月内足足下降了十公斤,皮肤上的褶皱尤为明显。
这种现代医学也无法有效解决的肿瘤,在体内肆虐之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倘若尝试一些手术、药物、放射以及中医的方法来治疗,没有值得肯定的疗效,可能会加剧爷爷身体状况的恶化。因此,主治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不要再频繁在孱弱的身体内灌入各种各样不确定的药水。
胆管系统是消化腺的重要通道,进食后胆汁和胰腺会随着需求排放到消化道内,与食物混合,从而帮助消化吸收。倘若胆管受阻,不仅仅造成胆汁淤积和胰液反噬,还会大大减弱营养物质的吸收能力。后有饿狼,前无余粮,只能坐吃山空。
大概有五六天时间,爷爷什么也没吃,只少量饮水。腹腔内很快出现了积液,同样是癌症细胞造的孽,积液越来越多,肚子隆起很高,像面鼓。腹胀越来越厉害,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填进食物。突然有一天,爷爷出乎意料地说想吃西瓜了,让家人看到来些微的希望,守在病榻前的姐姐,含着眼泪说,我去买。
驱车到最近的西瓜地,挑选了两个又大又圆的绿皮西瓜,切开来,选取中心最水灵的地方,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爷爷吃。爷爷闭着眼睛,嘴唇缓慢地翕动,仿佛想拼命从汁液中品味曾经熟悉的味道。长时间缺乏进食,嘴巴里早已没了滋味,再甘甜的西瓜也不过是乏味的棉絮,爷爷只是想怀念一下失去的感觉。
吃了三五口,爷爷便不张嘴,沉沉睡去,脸上的痛苦略消。两天之后爷爷便撒手尘寰,去到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对于年过古稀的老人来说,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吃过苦,受过累,开心过,悲伤过,爱过,恨过。世间的一切正义和忠诚,是他们留恋人世的依托,世间的不平和欺诈,是他们绝尘而去的激愤。既往的生活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为止,一生的长度也不过是一个念想那么简单。然而,在即将要离开的这个世界里,还有热爱的事业和深爱的人,那种不舍的情愫必然幻化为遗憾的眼神,以及弥留之际的动作和话语,正如爷爷口中念叨的我的名字一样,是无助地呐喊。
每个人都会面临衰老和死亡,虽然是无法理解的一种神秘状态,可心中会有胆怯和惊惧,希望那个时刻晚点到来,希望多与亲人温存片刻,希望向上天再借五百年,把未竟的事业做圆满。可每个人都明白,该来的总会到来,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之花凋谢,从此不再。
爷爷待我最好,我待爷爷最亲,从小就跟在爷爷身边,身上熏陶了爷爷的许多脾性。我亲眼目睹了爷爷变老,眼睛浑浊了,脚步蹒跚了,脸上起皱了,腰身不直了。我无数次在心里为爷爷默默祈祷,祝愿爷爷长命百岁,健康无疾,等到我长大成人,用自己的孝心为爷爷养老。我生怕有一天,再也见不到爷爷,无论怎样声嘶力竭,也喊不回那道熟悉的身影,可担忧的终究还是成为现实,我失去了爷爷。为此我痛心不已,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弥补自己心中的这份遗憾了,爷爷去了,我只能留在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里怀念。
终有一天我也将老去,并且离开,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滋味,会不会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存在,会不会再次遇到逝去的亲人,生命会不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盛开。
我希望诞生是开始,死亡却不是一切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