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躺在中山公园的木质长椅上，眯着眼睛望向错杂交织的枝叶遮掩下的天空，茂密的树林安静幽深，只有清脆的鸟鸣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斑驳陆离的阳光筛在脸上，暖洋洋的。双手交叉于脑后，两只脚一前一后随意搭在锈迹斑斑的铁扶手上，也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已有多久，身心放松，脑中一片空灵。
这是难得的悠闲时光，仿佛无边无际的世界只有自己，时间也停止下来，散漫的光没了来源也没了去处，在不远处晃来晃去。在如今喧嚣的快节奏生活中，能有片刻闲暇，就算是前世修来的福，除了珍惜外再也没有更好的手段报答。
我其实远没有达到衣食无忧的境况，日夜操劳，为一日三餐焦头烂额。身上的崭新西装，笔挺板正，极为合身，深蓝色的柔软料子正好搭配我白净的皮肤，当在商场的模特身上展示时，我就一眼看中，花掉一个月的辛苦收入，肉痛了很久，但为了应聘一个新的岗位，不得不忍痛出血。皮鞋上蒙上薄薄的一层灰尘，那是一上午为生计奔波忙碌的见证，脚底板的硬皮像要从血肉上剥离一样，生疼生疼。
大脑放空的间隙，我会艰难地审视自己，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到如今斜躺在公园的林间，前者神圣后者落魄，这是个对比反差极为强烈的时段，三十年的经历糅合在一起浑浑噩噩，我的一生仿佛只流过了一个上午的长度。那些少年时的梦想，那些青年时的抱负，那些亲友的期望，那些长辈的叮嘱，就好像是印制在日记本扉页上的优雅文字，读起来朗朗上口，看起来是那样美，然而对于我来说，也仅仅是印刷精巧的一句话而已，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人生来是伟大的，却无法阻止在一个并不合心意的生活中沉沦、落魄，我可以为自己的理想打拼卖命，也可以为了生存卑微屈服，只要我愿意，甚至可以交出满腔的情怀换取一块面包或一根香肠。当饥肠辘辘、举目无望时，最痛恨的是曾经立下的豪迈誓言，仿佛世界踏在脚下瑟瑟发抖，仿佛自己无所不能，可以征服一切，立志要在未来的某个领域呼风唤雨，成就一番事业。而现实的乖张无情地揉碎了不着边际的梦想，我只能战战兢兢地度过每一天。可以说，是少不更事的幻想捉弄了如今无房无车无存款无女朋友的窘迫人生。
可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怀念从前，怀念那时的无忧无虑、单纯快乐，怀念那读书时的期盼和思考时的专注，怀念那时向往美好的坚定执着。逝去的岁月不可能回转，留下的遗憾堆积成山、逆流成河，再也不能信心满怀地追求和实现，只好在回忆中汲取让自己坚强的营养。
我在长椅上昏昏欲睡，冷硬的木板并不舒适，然而精神的疲倦和身体上的劳累，使自己忘却了被沙发包裹的温暖，以及抱着乳胶枕头款款入梦的感觉。
恰在此时，仿佛一抹霞光闪过，眼前青丝飞扬，在阳光下碎碎点点，空气中逗留着一股茉莉花的芳香。那是一位过路美女长发披肩的背影，纯白色的亚麻衣衫随风飘扬，迎着太阳的目光略显晕眩，看上去有种神仙姐姐的空灵，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在记忆中无数次剪辑的片段中，有着同样的长发女生，那是一直埋在心中的姑娘M，年轻活泼充满朝气，挺拔着身躯坐在我前座的位置。讲台上的老师头发花白，正在奋力讲解中学代数课，不苟言笑的表情透露出威严。日落西山的阳光从前门微开的缝隙里照射进来，一道光幕横在我和M之间，M的周身散发出炫目的辉光，眼前除了到处漂浮的粉笔微尘外，还有微微摇曳的缕缕发丝。
情窦初开的年纪，也是胡思乱想的正当时，每个人都胸怀一个莫大的人生，每个人都心藏一个喜欢的姑娘。在审美观固化的年代，长发飘飘成为少年们热烈追捧的焦点，仿佛那是美丽的象征，是激发荷尔蒙的标准画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留着长发的M暗生情愫。
少年的羞涩和难为情，不常表露心迹，那份喜欢只能藏在心底，留给自己慢慢体味，但在静悄悄的课堂上，在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课本间，却难以自抑浮想联翩。
坐在M的背后无疑是我反复祈祷来的幸运，恰好便于助长内心的爱恋，借着认真听讲的专注，我可以近距离观察那纤巧的背影，细数乌黑的发丝，欣赏粉尘在飘忽的柔发间起起落落。
在我的正前方是硕大的黑板，老师在讲台上摇头晃脑、踱着方步，犀利的眼神如探照灯一般扫视教室的每个角落，而M披散的长发成为天然的护板，阻挡住老师的视线，我的眼神不需要游离和伪装，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左顾右盼，可以长久凝视那感人的发辫。有时候会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触摸，感受发梢上的硬度和温暖，就好像同样的情愫会顺着胶原蛋白传递到指尖，心中瞬间充满了阳光。
然而有一次不小心用力过度，戳到了M的后背，隔着轻薄的衬衫点到了年轻的肌肤，手指仿佛触电一般迅速收回，心里紧张难安，虽然力道轻微，却足以打断M听课的专注。她回过头来，忽闪着大眼睛瞪向我的心虚，两个眼神对峙了几秒，对我来说仿佛几个世纪。
我顿时慌了神，就好像龌龊的心思被人无意间发现，暴露无遗，我脸红耳热，不知所措。我沮丧地收回眼光，在周围的空气里游移不定，却意外发现M的代数课本下面隐藏着的一本书，书脊上写着《上下五千年》。这并不是我喜欢的书籍类型，可这突然的收获让我欣喜若狂，发自肺腑地感激它的存在。
勇敢地迎上M疑惑的眼睛，我的脸上开始有了和缓的表情。我低声对她说：能不能借你那本书看看？
《上下五千年》掩饰了我的窘迫，突如其来的合理解释把我从冰窟中解救出来，书也顺利抵达手中。
这是一本不太讨喜的书，虽然已经尽量童话，仍无法掩饰原本的枯燥乏味，历史的单线程永远无法让人满足。可我在M披散的长发掩护下读的津津有味，封面已经破损，书脊也已开裂，书页保护的倒是齐全，没有字迹没有污渍，油墨的味道早已散尽，那些方块字的优雅仿佛精灵在跳舞。
我仿佛看到M手捧这本书阅读沉思的倩影，我仿佛听到M嫩白如葱的手指拂过书页的沙沙声响，我仿佛闻到M长发上的茉莉花香跌落在纸张上的芬芳。一切都是这么顺理成章，借书，还书，再借书，我的姑娘不再遥远。庆幸我拿到的只是《上下五千年》的上册，另一本正躺在某个角落里冲我微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面，听我的故事，温养我的情愫，见证我的暗恋。
然而，遗憾总在未知的地方下着绊子，记忆中的细节再也不会清晰，M最终也没成为我的姑娘，只是我少年迷梦中的一幅剪影。而拥挤的教室，破旧的课桌，严厉的班主任老师，叽叽喳喳的同学少年，堆积如山的课本，以及隐藏在课本深处的那些书籍，却是梦中永远的闪光，是磨灭不掉的一段回忆。
也许故事不该就这样结束，可少年时的梦想多么不切实际，想象中的世界到处是欢唱，想象中的人生比香肠还香，想象中的未来仿佛是镶在皇冠上的钻石，想象中的姑娘仍然长发及腰，微笑着等待牵手。年少轻狂的我，还有更多的追求和向往，还有更好的憧憬和理想，都随着《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随风飘散，留下的只是一缕念想和不值一提的现实模样。
公园里的长发美女已经远去，阳光下的青丝纷纷寸断，没有了光泽，没有了长度，没有了茉莉花香。暗恋的长发女生早已远离我的生活，虽然时常想起，却变得高不可攀，现实的脚步永远赶不上理想的高铁。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起身，想象着接下来的艰辛生活，无力而又彷徨。然而，再卑微的命运也要继续，再庸碌的人生也要书写，我要读懂我的书，我要娶回我的姑娘。
我抚平上衣的褶皱，掸掉裤子上的尘土，站起身来盯紧前方，走出阴凉，走进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