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艺术上的高下,是一辈子说不清的,也无此需要。但两人道格的差别,却长短常显明。杜甫比力沉着稳健,脚下踏的是坚实土壤,眼睛看的是望得见的现实,李白的心灵却长上同党,随时都想向外翱翔。
举一个例,他的加入永王李璘幕府,虽然他本人说是出于勒迫,恐也含有士为良知的志愿成分,只是没想到会闹到如许严峻,若是换了杜甫,就未必有此胆子。他终身的目标就是“葵藿倾太阳”,老诚恳实忠君到底,值得必定的“忠君”。
李白生于武后长安元年(701),比杜甫大十一岁。这个时代是出诗人的时代,王维就和李白同年出生(一说王维生于698),大约在次年,高适也出生避世了。这时的士医生虽然常常会遭到流放,流放完毕,却也有漫游以致流落的自在。天宝三载(744),李白脱身长安的宫禁,漫游之余,到了洛阳,就此第一次和杜甫相见。这时李白曾经写了不少名篇,对杜甫来说,几多算是个前辈。杜甫第一首写给李白的诗为五古的《赠李白》。他们的配合感触感染是憎厌世俗的机巧势利,厌腥膻而爱服青精饭(青精饭:道教的一种饭,据道教册本记录,服食青精饭有长生不老的功能),一种道家认为能够延年的干饭。后来又一同去求仙访道,也许是受李白的影响。这在唐代,等于现代还有人相信人体的“特异功能”。有些人体确是有特异功能的,我说的是那种像有魔鬼钻在里面的“功能”。
杜甫零丁赠李白的诗一共是九题十首,但不包罗只在诗中带到两句的如《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饮中八仙歌》等。李白则很少。就诗中表示的感情看,杜甫写的要深挚些。但无论杜赠李或李赠杜,寄义都很是大白,并无曲笔,用不着去作索隐式的辩证。不想由于杜诗《春日忆李白》中有“清爽庾开府,飘逸鲍参军”和“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句,李白的《戏赠杜甫》中有“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畴前作诗苦”句,就惹起后人的纷纷谈论。有的说,这是在暗示李白不要局限于庾信、鲍照,而该当扶摇直上,更进一步。末句的“细”字更是大做文章,说这是在说李诗粗疏不严密,即指出他的不足之处,但愿当前在“细”字上下功夫。也真可谓瞽说(瞽gǔ说:乱说,瞎扯)了。前人已多有回嘴,此处不再援引正反两方面的材料,却略有一些弥补的看法。
若是只能用两个字来描述李诗的气概特征,那么,用“清爽”和“飘逸”仍是得当的,而对庾鲍的气概大致也合用。其次,现代的读者眼福胜过唐人,单说唐、宋两代,我们就随便能够阅读李杜、王孟、元白、韩柳、苏黄、陆范等名家的作品。杜甫是唐代中叶的人,唐诗是从六朝诗成长过来。他要举前代名家的楷模,也只能举些庾鲍、阴何、二谢之类。李白的《白纻辞》,即有用鲍照《代白纻曲》句意处。此中还有个陶渊明,但若以陶诗对比李诗,又嫌不相协调。我们试再以谢灵运、谢朓为例,他们在文学史上自有必然的地位,有些山川田园诗也常有好句,但若是生在盛唐,充其量只能列入第二流,一个王维就可压服二谢。这当然因为时代的限制,不克不及孤登时来评比。杜甫本人在《解闷二十首》中也说“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存心”。我们看看阴何之诗,其实不外尔尔,但在杜甫阿谁时代,他举阴何、庾鲍等,即是最高的典型了,也即朱鹤龄所谓“盖举生平所最慕者以相方也”。质言之,杜甫以庾鲍来比李诗,虽含友情上的揄扬,却完全从推崇他的善意出发,没有丝毫“微词”意图。至于阿谁“细”字,更大白如话,用现代汉语说,即是详谈。如斯罢了。李白之赠杜甫,开宗明义就说“戏赠”,诗中的“头戴笠子日卓午”,也可能有打趣性的土里土头土脑之意,正见得李对杜的托熟,但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八,却说“苦之一辞,讥其困琱镌也”。真是从何说起。李诗原意,也是明大白白,意为杜甫如许清癯,想必由于作诗作得太辛苦了。岂有他哉。杜甫本人写的《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有“知君苦思缘诗瘦,太向交游万事慵”句,仇注引赵纲领云:“裴之瘦貌,虽由耽诗所致,然于素交友情亦太疏矣。”也是统一意图,杜诗的前一句正可为李诗作注脚。
上述杜甫相关李白的十首诗中,最出色的自是闻李白流放后所作的五首,即占对折。在此之前,虽也时杂感伤,豪情倒是高兴的、开阔爽朗的,可是在《梦李白》等五首中,疾苦、忧伤和惊骇却取代了高兴和开阔爽朗,就像一个戏剧家本来想把现实中一对情侣的完竣糊口用喜剧形式竣事,后来突然听到因为天灾人祸的熬煎迫使他们生离死别,喜剧当即成为大悲剧,剧中的人物要求作者用最沉痛的豪情来表现他们的命运和性格,用最丰满的笔锋来凝结他们的泪水。作者和客体关系改变了,作品的豪情基调也起了素质性的变化。同时,越是抒情结果强烈的作品,它的美学结果也越强。一切不朽的抒情作品只能由糊口里的最实在豪情来决定,由它本身的本质来决定。
当杜甫写《梦李白》时,李白并没有死,并且在放还途中,杜甫也是半信半疑,死只是从最坏方面一种设想。读者如非事先大白本领,似也看不出杜诗是在写死李白仍是活李白。作者杜甫、梦中李白和诗的读者的认识和声容,就是在如许一种迷离惝恍的消息中勾当着。王嗣奭(王嗣奭shì,明代文学家) 《杜臆》所谓“亦幻亦真,亦信亦疑,恍惚沉吟,此长恻恻实景”,也使人想起韩愈《祭十二郎文》中的“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的话。杜诗中说的黑甜乡,现实上当然不成能有如许完整的、清晰的梦,当然插手诗人虚构的要素,在全体上说,它比创作前容纳更多更美更有逻辑性的工具,无意识的勾当跨越了梦中无认识的偶尔要素。梦中的李白抽象并不是一醒觉来当即捕捉的,而是颠末诗人严重的构想之后才成型的。一切万口授诵的佳构,都是诗人写到最初一个字时才像十月妊娠似的终究使生命来到人世。
诗中的蛟龙和《天末怀李白》中的魑魅,都是和李白的对立力量。善不克不及驯良对立,必需通过恶的烘托,善才能激发人们的公理,才能使诗人本人的倾向性不是硬紧塞给读者。在这两首诗中,李白曾经不是一个零丁性的抽象,不只仅是诗人所深念的挚友,而是悲剧人物的化身,因此对他的吝惜和怜悯也不只仅限于诗人小我了。
杜甫纪念李白的最初一首是《不见》。从内容看,他似乎曾经晓得故人无恙,因此盼愿有一天能到庐山来读书。诗中有如许两句话:“国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所谓杀,只是极言其时对李白架空冲击的厉害,并非真要杀他。唐室虽是封建王朝,对有影响的士医生仍是不敢随便杀的,即便仍是李林甫、杨国忠当权,也不敢杀李白那样士医生。李白如可杀,王维早就杀了。可是在《李白与杜甫》中却如许说:“但他(指杜甫)只怜李白的才,而不克不及辨李白的冤;在他看来,李白仍然犯了大罪,非真狂而是‘佯狂’,该当杀而能够不杀,如斯罢了。”
杜甫虽已入地下,苍天尚在上头。杜诗的《天末怀李白》就明说“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从杜甫这三首诗看,他才是李白的死生良知。
再就其时安史之乱迸发后的大局来说,当务之急是力图国度的安靖同一,不克不及再有战乱割裂场合排场。李白加入李璘幕府,不管动机若何,在李璘失败后,他因此被流放和遭到一些训斥,从其时朝廷法纪来说,也不克不及说是错误,况且后来仍是赦释了他。杜甫是个正统思惟极重的人,他对李璘的起兵天然是否决的,对李白的获谴却极为怜悯,并为他申冤。即便说只是出于怜才,但对人才能如斯爱惜也谈何容易。他的《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卢世傕(卢世傕1588-1653,清诗人,我国杜诗学的奠定者之一)以至说是“天壤间维持合理,庇护元气文字”。反过来也见得卢氏对杜甫的合理。我对卢世傕生平不熟悉,他这两句话也是从仇注上看到,却于此不克不及无敬意。
©内容简介:这是文史大师金性尧写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一部解读古诗的集子,写在冬天,室内有一只取暖的炉子,故为此名。颇有于炉边取暖形形色色闲线余篇作者谈诗之作,从《诗经》不断谈到清末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林旭。金性尧以研究唐、宋诗见长,故能见人所未见,言人所未言也;故尔出书家钟叔河评之为“标新立异”。金性尧论诗论人,皆能以理智与怜悯之立场进入前人的世界,文字平平天然,洗尽急躁与火气,清冷自生。
©作者简介:金性尧,笔名文载道,别号星屋,浙江定海(今属舟山市)人。作家、文史学者、资深出书人。青年时代曾主编《鲁迅风》《萧萧》《文史》等杂志。上世纪七十年代后任职于上海古籍出书社。终身笔耕不辍。文学作品有《星屋小文》《风土小记》《文钞》等。